袁世海:我演了一辈子花脸!谁敢在我面前说样板戏不是京剧?
更新时间:2025-07-15 22:53 浏览量:1
京剧行当里有句老话:"能给角色前头加个'活'字,那才是真本事。"这个"活"字的分量,梨园行里的人都懂。袁世海就是少数能担得起这个字的角儿,他演的曹操、张飞、李逵,个个都带着活气儿,往台上一站,仿佛从古书里走出来的真人。
1930年的冬天,北平广和楼戏院的后台,11岁的袁世海正对着镜子练老生唱腔。富连成科班的萧长华先生踱步过来,盯着这孩子宽厚的脸庞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了半晌,突然说了句:"改花脸吧。"就这一句话,让袁世海剃了头,从此在脸上涂抹了五十八年的油彩。当时谁也没想到,这个决定竟成就了京剧史上最负盛名的架子花脸。
袁世海对郝派艺术的痴迷,在科班里是出了名的。别的孩子下戏后都急着去前门大街逛摊儿,他却总蹲在戏园子角落,把看过的郝寿臣表演一招一式地往本子上画。二十四岁那年,他已经红遍大江南北,却仍托人说要拜郝寿臣为师。马富禄引荐时,郝先生正在家中画脸谱,见这个当红名角儿恭恭敬敬行大礼,手里的画笔顿了一下——他见过太多借拜师沽名钓誉的,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神却干净得让人心动。
拜师后的日子过得像打铁。每天天不亮,袁世海就顶着星光到郝家院子练功。有次排《连环套》,郝先生让他反复练习窦尔墩"趟马"的身段,三十多遍下来,厚底靴都磨穿了帮。这种近乎苛刻的传承,让袁世海逐渐悟到郝派艺术的精髓:不是单纯模仿师傅的做派,而是要把每个角色都当成活人来琢磨。他演曹操,会去故宫看明代帝王画像;扮李逵,就蹲在天桥观察卖艺人的粗犷举止。这种"功夫",现在梨园行里已经少见了。
1956年纪念郝寿臣诞辰的演出,成了检验真传的试金石。当时袁世海已年过半百,却在《捉放曹》里把曹操演得让老戏迷直叫好——那奸雄的每一个眼神都带着人性温度,连捋髯口的动作都暗藏心机。谢幕时,九旬高龄的萧长华颤巍巍站起来鼓掌,对身边人说:"寿臣的魂儿附在这孩子身上了。"
晚年的袁世海总爱念叨师傅的一句话:"花脸不是画在脸上的,是长在心里的。"2002年他最后一次登台演《野猪林》,八十四岁高龄的"鲁智深"照样能抡着禅杖走旋子。散戏后,徒弟看见他对着化妆镜发呆,镜子里那张卸了妆的脸,皱纹里还残留着油彩的痕迹,就像岁月留下的金粉。
京剧行当里,花脸分铜锤与架子两路。铜锤重唱,声若洪钟;架子重做,身段如松。早年间戏班子排戏,架子花脸总排在铜锤后头,再好的功夫也难当压轴。这规矩就像梨园行一道无形的门槛,多少架子花演员演了一辈子,也跨不过去。
郝寿臣先生在世时,最痛心的就是这事儿。他总说:"架子花不能光会翻跟头,得唱出人物骨头缝里的劲儿。"这位开宗立派的大师提出"架子花脸铜锤唱"的主张,可惜生前没能完全实现。直到遇见袁世海,这粒种子才真正发了芽。
袁世海天生一副铜锤嗓子,却偏爱上架子花的做派。他演《九江口》里的张定边,那段"哭灵"的唱腔,悲怆处如寒鸦啼月,激愤时似金戈裂帛。观众这才发现,原来架子花不仅能翻能打,唱起来竟比铜锤更有味道。他给李逵加的那段"见母"的反二黄,把草莽英雄的赤子之心唱得催人泪下,连最挑剔的老戏迷都忍不住叫好。
这些新戏排出来,梨园行炸了锅。有人说他坏了规矩,可更多角儿暗暗琢磨:原来架子花还能这么演!渐渐地,《黑旋风李逵》成了大轴戏,《西门豹》连演三十场满座。最绝的是他演曹操,既有铜锤的唱功底蕴,又有架子花的凌厉做派,一段"横槊赋诗",活脱脱让奸雄从《三国演义》里走了出来。
老辈人常说"千斤话白四两唱",袁世海偏要唱念做打样样千斤。他给架子花脸插上了铜锤的翅膀,这门曾经边缘的行当,终于飞进了京剧艺术的殿堂。
戏台子上的规矩,向来比紫禁城的城墙还硬。可袁世海偏不信这个邪,他给架子花脸安上了铜锤的嗓子,这一改,改出了半个世纪的花脸新天地。
老戏迷都记得《李逵探母》里那段哭娘。黑旋风跪在台中央,一声"娘啊"还没出口,台下先起了鸡皮疙瘩。袁世海把老生的悲怆、青衣的婉转,全揉进了花脸的炸音里。那反二黄碰板从喉咙里迸出来,像把钝刀子割肉,听得人心里直发颤。后台管事的后来回忆,每演到这儿,侧幕条边上总蹲着几个跑龙套的偷偷抹眼泪。这招"借腔抒情",在花脸行当里还是头一遭。
《九江口》的张定边更绝。这角色原本是武二花和武老生轮流演的"两门抱",袁世海却把它唱成了独门绝活。那段"哭谏"的二黄碰板三眼,他唱得字字带血。当唱到"主上啊"三个字时,"上"字突然拔高,用了个麒派的"立音",活脱脱把个老臣的赤胆忠心钉在了戏台柱子上。台下有位前清遗老当场拄着拐杖站起来,连喊了三声"好一个活张定边"。
这还不算完。袁世海最拿手的"炸音",在《野猪林》里耍出了新花样。鲁智深醉打山门时那句"酒家要打三百禅杖","杖"字突然炸开,震得剧场吊灯哗啦响。可紧接着的"阿弥陀佛",又用"膛音"收得圆融通透。一放一收之间,莽和尚的豪侠气度全出来了。有次梅兰芳在后台听见,笑着对马连良说:"这小子把花脸唱成青衣了。"
嗓子好的人多,会用的少。袁世海那副嗓子,能像捏面人似的随意揉捏。"膛音"厚得像陈年花雕,"立音"脆得像青瓷落地,更绝的是"嗽音",在《群英会》里演曹操"横槊赋诗",最后一个"月"字故意唱得沙哑干涩,把奸雄暮年的苍凉感全勾了出来。
这些新腔排出来,保守派坐不住了。有位老前辈看完《李逵探母》,拐棍敲着地板说:"花脸哪有这么哭的?"可没过半年,连他自己排戏时都偷偷学了两句。袁世海倒不在乎闲话,照样在《西门豹》里给河神加了大段反二黄,在《黑旋风》里让李逵唱起了流水板。慢慢地,人们发现这些新腔就像陈年的酒曲,把架子花脸这坛老酒,酿出了前所未有的醇香。
梨园行里有句老话:"演谁不像谁,那是棒槌;演谁像谁,那是匠人;演谁是谁,那才叫角儿。"袁世海就是这样的角儿。他勾上脸是曹操,摘下髯口是李逵,转身一变又成了鲁智深,每个角色都像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。
看他的《霸王别姬》,项羽那一声"力拔山兮气盖世",不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,而是从丹田往上顶,带着金属的颤音。待到四面楚歌时,那双画着"哭脸"的眼睛往台下一扫,真能让观众后脊梁发凉。可同样是末路英雄,他演《野猪林》里的林冲就完全是另一番气象。发配沧州路上那声"天哪",把"豹子头"的委屈憋闷全压在嗓子里,听着比嚎啕大哭还叫人揪心。
最绝的是他演"黑旋风"李逵。别人演李逵,不是莽就是憨,可袁世海的李逵偏偏带着三分孩子气。下山时蹦蹦跳跳的台步,活像只撒欢的黑熊;听说宋江强抢民女时,那对铜铃眼瞪得要把盔头撑裂;待到负荆请罪,又缩着脖子像个闯祸的顽童。有次演完,后台管事的打趣:"袁老板,您这李逵怎么还带孩童味?"他正卸着妆,头也不回地说:"你见过四十岁的李逵吗?梁山好汉也得有小时候不是?"
说到曹操戏,袁世海更是把郝派的"活孟德"演出了新境界。他给曹操设计的那张"水白脸",不像传统勾法那么死板,而是在眉攒处加了道若隐若现的红线——按他的说法,这是"奸雄心里那点未泯的良知"。《青梅煮酒论英雄》里与刘备对坐,他演曹操不是一味地咄咄逼人,而是用指尖敲击酒樽的节奏变化,把那种猫戏老鼠的微妙心态演得入木三分。待到《华容道》的"三笑",第一声笑用"炸音"震得满堂响,第二声笑转"沙音"带着气声,最后那声笑竟是带着"嗽音"的苦笑。
这些角色看似千差万别,内里却都贯穿着袁世海的"活"字诀。他琢磨人物从不照本宣科,而是先找"魂儿"——项羽的傲骨、曹操的城府、李逵的赤诚,都是先吃透了,再往身上化。有次排新戏,徒弟见他对着镜子反复练习掀袍角的动作,忍不住问:"师父,这点小动作为啥练二十遍?"他抹了把汗说:"鲁智深掀袍是嫌热,曹操掀袍是摆谱,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。"
这种较真劲儿,让他的每个角色都有了独特的"胎记"。观众闭着眼听唱,光凭气息就能分辨出是哪个角色在开口——项羽的唱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,曹操的念白透着深不可测的余韵,就连李逵粗声粗气的道白里,都藏着股天真的蛮劲。
老观众常说,看袁世海的戏不用看字幕。他演张飞,那瞪眼就是"俺老张";演牛皋,叉腰一站就是"莽撞人";演《群英会》的蒋干,弓着背走两步,活脱是个酸秀才。这种本事不是单靠嗓子好、身段棒就能练成的,得把每个角色都当大活人来处。就像他常说的:"台上没有小角色,只有小演员。勾上脸你就是他,得替他活着。"
样板戏1964年初春,中南海紫光阁的梨花开得正盛。袁世海刚演完《红灯记》里的鸠山,就被通知要去见刘少奇同志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,手心全是汗。
会客室里,刘少奇正在翻看剧本。"袁老板,你这个鸠山演得好啊。"刘少奇摘下眼镜,"不过我想问问,你觉得传统戏和现代戏有什么区别?"袁世海搓着手回答:"老戏是祖宗传下来的饭碗,新戏是人民给的饭碗。"刘少奇笑了:"你这个比喻有意思。那你说说,李玉和这个英雄人物,能不能用花脸的唱腔来表现?"
这个问题像记闷雷砸在袁世海心上。他想起师父郝寿臣的告诫"花脸不演正生",可眼前这位领导人分明在问花脸能不能演共产党员。迟疑片刻,他壮着胆子说:"少奇同志,花脸的炸音能演反派鸠山,或许...也能演英雄?"说着即兴哼了段《盗御马》的腔,把李玉和的唱词填了进去。
刘少奇听得入神,突然问:"要是让你重新设计李玉和的唱腔,你敢不敢把老戏里的好东西化进来?"袁世海顿时来了精神,说起《连环套》窦尔墩的跺板可以表现革命坚定性,《李逵探母》的哭腔适合抒发感情。说到兴起,他竟拍着大腿唱起了《野猪林》的反二黄。
"好!就要这个闯劲!"刘少奇亲自给他续上茶,"不过袁老板,有人会说这是破坏革命样板戏..."袁世海突然站起来:"少奇同志,当年梅兰芳先生改《贵妃醉酒》,程砚秋先生创程腔,不都是'破坏'老规矩?"话出口才觉失态,却见刘少奇点头:"艺术规律和革命需要,确实要好好琢磨。"
临走时,刘少奇送他到门口:"你们老艺人要带好头,既要传承,更要创新。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给我写信。"回剧团的路上,袁世海一直攥着那张写着通讯地址的纸条。这段往事鲜为人知。直到晚年,袁世海跟徒弟们说起时还感慨:"少奇同志懂戏啊。他说的'捏碎传统创造新传统',跟郝师父教的是一个理儿。"
后来有人说样板戏不是京剧,袁世海愤愤不平,骂出声来:我演了一辈子花脸!谁敢在我面前说样板戏不是京剧?
七十岁的袁世海在后台压腿时,年轻演员都看傻了眼。那腿抬得比房梁还高,哪里像个古稀老人?徒弟劝他:"师父,《芦花荡》里那'飞脚'让年轻人来吧。"他眼睛一瞪:"张飞的飞脚能假手于人?"话音未落,一个鹞子翻身就上了台,那记飞脚踢得幕布哗啦响。
这身功夫不是天上掉下来的。每天清晨,他雷打不动地练"圆场",在院子里跑得青砖地都磨出了凹痕。有次下大雪,徒弟发现练功场的雪地上全是脚印,顺着找去,见老爷子正在结冰的井台上练"矮子步"。问他图什么,他抹着汗说:"《九江口》的张定边要是跑不动圆场,还算什么三军统帅?"
这般严苛,自然招来闲话。有人说他"把老戏改得面目全非",有人笑他"七老八十还逞能"。某次排练新戏,他坚持要给曹操加段反二黄,气得老搭档摔了剧本:"郝老板当年可不是这么教的!"袁世海不慌不忙捡起本子:"师父说过,要捏碎了他变成我——这段唱腔,就是我捏碎了郝派又长出来的新骨头。"
如今看他演《华容道》,那"三笑"依然能震得剧场掉灰。只是每次笑完,后台徒弟都瞧见他在暗处揉膝盖——到底不是铁打的身子。可只要锣鼓一响,他又成了那个生龙活虎的"活曹操",仿佛岁月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