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千面丑角”孙正阳:样板戏不像京剧?京剧不创新,迟早也要消亡
更新时间:2025-07-16 03:27 浏览量:1
1931年,上海弄堂里的婴啼声中,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河北玉田籍的男孩会成为梨园传奇。孙正阳生在京剧鼎盛年代的尾声,7岁入行时,恰逢"海派京剧"黄金时期。在舞台的侧幕条边偷师学艺的小学徒,如今已是用皱纹镌刻着七十载春秋的"江南名丑"。
这位国家一级演员的从艺轨迹,恰似一部微缩的京剧发展史。少年时在"厉家班"练功,寒冬腊月里对着城墙喊嗓子的经历,造就了他独特的"小嗓"功夫。1955年随团赴京汇演,一段《时迁偷鸡》让首都观众见识了海派丑角的灵动——既有北派丑角的扎实功底,又融入了江南特有的诙谐细腻。最难得的是,他把"彩旦"这门常被轻视的行当演出了书卷气,《拾玉镯》里的刘媒婆竟能让人看出市井智慧。
戏台上插科打诨的"丑",戏台下却是出了名的戏痴。改革开放后重登舞台,首创用迪斯科步法演《活捉三郎》,惹得老观众笑骂"这丑小子真能闹"。如今九旬高龄仍坚持授徒,那句"丑角不丑,要丑中见美"的艺训,已成为梨园行当的箴言。
大沽路的石板路上还留着黄包车的辙印,孙正阳总爱蹲在老虎灶旁听卖唱艺人吊嗓子。那时上海滩的清晨,总混着豆浆香气与胡琴声飘进弄堂。这个北方移民家庭的孩子,天生带着燕赵之地的爽利劲儿,却能说一口地道的上海闲话——这让他成了弄堂里的小小"翻译官",常给北方来的卖艺人和本地观众当传话人。正是这份伶俐,让他比别的孩子更早看懂了戏台上的眉眼官司。
戏校的晨功钟声敲碎薄雾时,这个"正"字辈的小学员已把棉袄袖子扎好等着练功。罗文奎先生教《小放牛》,总爱用竹筷敲他后颈:"小赤佬,牧童的眼神要野而不油!"关鸿宾先生则盯着他走矮子功,三十六个"卧鱼儿"转下来,青砖地上能洇出个人形汗印。
那时戏校的伙食,逢年过节才能见着荤腥。孙正阳和师兄弟们发明了"画饼充饥"——把梅兰芳灌的唱片放慢速度听,咂摸着大师的吐字归音当下饭菜。他尤其爱琢磨萧长华的念白,把《法门寺》贾桂的状纸背得能倒着念。有回半夜溜进练功房偷师,正撞见周信芳先生给富连成来的教师说戏,麒麟童见他冻得哆嗦,竟脱下皮袄给他裹上,说了句:"丑角不丑,要丑里藏秀。"
上海人看戏最是刁钻,台上错半个字就能听见茶盏磕碟的声响。孙正阳第一次在共舞台垫《双怕婆》,观众席突然飞上来个茶壶盖,他顺势接住当了道具,现编了句"娘子赏的醒酒汤",台下顿时炸了彩,这种机智后来也成了他的招牌。
七十年后回望,那些在后台用蛤蜊油卸妆的夜晚,那些把行头藏在米缸里躲搜查的日子,都化成了他眼角的笑纹。有次电视采访,主持人问及"江南名丑"的称号,老人突然来了段《拾黄金》里的数来宝:"这名头好比天蟾舞台的霓虹灯,亮的是观众的情分。"镜头扫过他珍藏的旧戏单,1947年那张已经泛黄的《大溪皇庄》海报上,"孙正阳"三个字还挤在边角,如今却成了海派丑行的一座界碑。
天蟾舞台的灯光打在脸上时,孙正阳才真正明白什么叫"角儿"。那会儿他刚满十二岁,在《群英会》里扮蒋干,虽说是个插科打诨的丑角,可那段"盗书"的戏,硬是让他演出了"江南第一丑"的雏形。下场时,后台的老师傅破天荒给他递了碗杏仁茶——这是头牌老生才有的待遇。
早年在戏校,这个总想偷学老生唱腔的小子没少挨戒尺。有回排《空城计》,他躲在衣箱后头偷练"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",被关鸿宾先生抓个正着。老先生没骂他,反而让琴师给他吊了段《乌盆记》的丑角念白:"张别古替冤魂鸣不平,比诸葛亮舌战群儒更难演。"这话像颗种子,在他心里发了芽。后来他琢磨出丑角的门道:老生靠嗓子,武生靠把子,丑角却要浑身是戏——眉毛会说话,手指能讲故事,连袍角掀起的风都得带着人物脾气。
五十年代在上海大舞台演《法门寺》,他扮的贾桂念状纸,三千多字一气呵成。念到"具告状人宋氏巧姣"时突然忘词,竟现编了段苏州评弹的过门,台下老观众非但没喝倒彩,反倒扔上来一把银元。散戏后,周信芳拍着他肩膀说:"能把事故唱成故事,这才是丑角的真本事。"
最让他得意的还是《柜中缘》里的淘气。别的丑角演这角色只管逗乐,他偏要琢磨:为什么刘妈妈的儿子偏偏叫"淘气"?于是给人物加了点市井少年的痞气,偷钥匙时学弄堂小贩吹口哨,被妹妹追打时故意蹭掉一只鞋。这些小心思后来成了海派丑角的标配,连北京来的同行都说:"你们上海的丑角,连汗珠子都是戏。"
九岁入行时,他以为丑角就是鼻梁上那块白豆腐干。直到有年在无锡演出,散场后有个卖梨膏糖的老汉拉住他:"孙老板,您演的胡老头跟我爹活脱似个样!"他才惊觉,原来丑角演好了,也能让人笑着抹眼泪。后来在台湾遇见的那位老戏迷,说起六十年前他被抱上椅子的往事,老人眼眶泛红:"那会儿你比崇公道的棍子高不了多少,可一开口,就是活脱的江湖老苍头。"
孙正阳说起丑行表演,总爱用"杂货铺"打比方。这铺子里头,唱念做打都是货架上的宝贝,少一样都开不了张。他演《十八扯》时,前脚刚用言派唱完"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",后脚就转麒派的"湛湛青天不可欺",中间还得插段袁派花脸的"哇呀呀"。
念白的功夫,他是跟上海弄堂里的市井百态学来的。《空城计》里探子的京白,他念得比电报还脆生,每个字都像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往外蹦。有回在天蟾舞台演出,二楼最后一排的观众后来写信说:"孙老板念'司马大军到西城'这七个字,我听见了城门楼子晃荡的动静。"而演《杀狗劝妻》里的焦氏时,他又把韵白揉进了苏州评弹的糯劲儿,那句"天杀的"三个字,硬是念出了十八般委屈。
孙正阳他演了一辈子丑角,可每个角色在他心里都活成了不同的人。汤勤的坏,他演得让人牙根痒痒——那是在上海大世界演《审头刺汤》时,他给这个势利小人加了段用鼻音哼《茉莉花》的小动作,台下观众气得往台上扔瓜子壳。可转头演《小放牛》的牧童,他又纯得能掐出水来,有次在无锡乡下演出,村里的放牛娃看完戏,非要把自己编的柳条帽送给他。
彩旦戏更是他的绝活。男演女角最难的是"藏骨头"——要把男人的骨架藏进女人的身段里。他演《凤还巢》的程雪雁,特意观察弄堂里那些大龄未嫁的姑娘:她们扯手绢时小指头会不自觉地翘起来,走路时总爱把裙角往回收。最绝的是"偷觑穆郎"那场戏,他把花旦的羞怯和彩旦的豪放揉在一起——先是用团扇遮脸学大家闺秀,突然一个趔趄露出原形,活脱脱是个想学斯文又学不像的憨姑娘。
有回在北京演《拾玉镯》的刘媒婆,他给这个保媒拉纤的市井妇人设计了捻佛珠的动作。念"千里姻缘一线牵"时,佛珠突然断线,他现编了句"哟,月老嫌我多嘴,把红线挣断喽",逗得梅兰芳在台下直拍扶手。后来这成了他的招牌处理,台湾同行看了都说:"孙老板的刘媒婆,三分市侩七分慈悲,比真媒婆还像媒婆。"
最费心思的是娄阿鼠。为演好这个赌徒,他专门去上海老城隍庙观察赌棍的神态,发现这些人输钱时耳朵会不自觉地抽动。于是《十五贯》里"测字"那场戏,他加了个用耳朵接铜板的绝活——当况钟抛起铜钱时,他右耳突然一抖,活像只闻到油腥的老鼠。这个细节后来被戏曲学院收进教材,注解是"丑角也要有动物性"。
智取威虎山接到饰演栾平的通知时,孙正阳正在后台卸妆。他刚演完《群英会》里的蒋干,鼻梁上的白粉还没擦干净。听说要从杨子荣换成栾平,他手里的卸妆棉停在了半空——这可是从英雄变土匪的大转折。
为了琢磨这个角色,他跑遍了上海的老闸北。在茶馆里观察那些神色慌张的赌徒,在弄堂口偷看小贩们讨价还价时的狡黠眼神。最绝的是他发现了栾平的一个小动作:每当说谎时,这个土匪的左手会不自觉地摸腰带。后来在"献图"那场戏里,这个细节成了点睛之笔——当杨子荣逼问联络图下落时,他手指在腰带上神经质地弹动,活脱脱是个心虚的亡命徒。
排练时有个插曲。原本栾平被杨子荣制服后要直接押下场,孙正阳建议加个踉跄步。他解释说:"土匪挨了打,腿应该是软的,但骨子里还得硬撑。"于是就有了那个经典场面:栾平被架着退场时,两条腿像踩棉花似的发飘,脖子却还梗着不肯认输。这个处理连导演都拍案叫绝:"把土匪的狼狈和顽固都演活了!"
首演那晚,孙正阳给栾平设计了个"三变脸":初见杨子荣时假意谄媚,被识破后凶相毕露,最后绝望时又露出可怜相。特别是那句"我栾平在威虎山,也是有一号的",他故意把尾音拖得又尖又细,像把钝刀子划玻璃,听得人后脊梁发冷。散戏后,有观众特意等在后台问:"孙老师,您是不是真当过土匪?怎么比我们东北老林子的胡子还像胡子?"
最让人叫绝的是"对质"那场戏。当少剑波质问"你认识他吗"时,孙正阳演的栾平眼珠子滴溜乱转,从惊惶到狠毒再到绝望,三种情绪在十秒内转换自如。后来电影版拍摄时,演员专门来学他这个"眼技",他却笑着说:"这得感谢我小时候在城隍庙看相扑——那些力士瞪眼的样子,可比戏台上的花脸生动多了。"
"矮子步"的处理更有意思。传统戏里的矮子功都是蹲着走,孙正阳却给栾平设计了"渐矮"的演法——被押下场时先挺着脖子硬撑,听到枪栓声膝盖一软,等枪响那刻整个人缩成团,像被抽了骨头的皮影。乐队师傅起初跟不上节奏,他就蹲在乐池边打拍子:"这儿得有个'嘎嘣脆'的停顿,好比刀砍萝卜的动静。"后来这段配合成了每场演出的高潮,有观众专门带着孩子来看"栾平怎么变成个矮冬瓜"。
细节上的打磨更见功夫。栾平那顶狐狸皮帽子,他特意让道具师傅做旧,在帽檐处磨出油亮亮的边。每次说"我栾平在威虎山也是有一号的",右手总要神经质地捻帽耳朵,活脱脱是个死要面子的土匪。最绝的是被小常宝指认时加的小动作——他让栾平突然打了个喷嚏,把原本剑拔弩张的场面搅出几分滑稽,又合着东北林海的寒气。这个即兴发挥后来被固定下来,连原作者都夸:"这个喷嚏打出了人物的心虚。"
演出三个月后,有东北老战士来看戏,散场后拉着孙正阳的手说:"当年我们抓的土匪参谋,就是您演的这个德行!见着硬的装孙子,逮着软的充大爷。"这话让他琢磨了好久,后来在栾平的台词里又添了些东北土话,把"八大金刚"说成"八大门神",土匪的黑话里掺着几分土腥气,倒更显真实。
到拍电影版时,年轻演员学他的"抢背"总欠火候。孙正阳也不说破,只带着他们去菜市场看杀鱼。当见到鱼贩子把活鱼摔在案板上的瞬间,有个小伙子突然开窍:"栾平就该是这动静——啪嗒一声,透着不甘心!"孙正阳眯眼笑了,他知道这些土法子比什么理论都管用。就像他总说的:"丑角的戏是土里长出来的,得带着泥巴味儿才鲜活。样板戏像不像京剧不重要,京剧不创新,迟早也要消亡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