彩色旅图|梅馆雨记:梅先生晚年在此教学生唱戏,余音绕梁八十年
更新时间:2025-10-03 19:39 浏览量:3
▓ 张长宁
泰州的国庆前一天,天下着小雨,不大,沾在身上,潮乎乎的。老街附近的梅兰芳纪念馆刚要开馆,木门还掩着,我上前轻轻推开,门轴"吱呀"一声,带着清晨的凉意。
檐角的兽头嘴里淌着雨,影子斜斜落在"梅兰芳纪念馆"的匾上,水迹顺着木头纹儿漫开。门轴没上漆,露着木头本色,风一吹,又轻响了声。院角的桂花早早开了,甜香混着点樟木味儿飘过来——许是馆里还跟过去一样,用樟木箱装戏服,防虫子,那味儿温温的,像晒过的旧棉絮。
转过照壁,先看见玻璃柜里的光。那身《贵妃醉酒》的戏服挂在中间,石青色的缎子上绣着牡丹,馆里的灯照着,绒乎乎的。水袖搭着,弯弯的,像他在台上抬胳膊时停住的样子,连绣线都亮亮的,跟唱戏的调门似的。展柜旁立着块展牌,写着他融昆曲的婉转与京剧的刚劲,创"梅派"唱腔,让旦角身段有了书卷气,台下看他演虞姬,"一个回眸能把霸王的柔肠都看软"。空调的风吹过缎面,牡丹纹儿轻轻动了动,像刚谢幕的水袖,还带着点劲儿。
展柜边有个小牌子,旁边的香薰机出着淡淡的茉莉香,像早年台上的脂粉气。讲解员刚到岗,说话轻,怕吵着这清早的静:"这料子是苏州绣娘劈的,十八根丝线劈一根,细得能穿过绣花针的眼。"我把手贴在玻璃上,冰凉的,顺着指尖往里钻。忽然像摸到了1930年纽约的戏台——他穿差不多的戏服谢幕,水袖扫过台前,外国人的掌声里,混着他鬓角的汗滴在戏服上的声儿,那声儿,有点像水袖甩起来的脆响。原来这好看不是呆着的,是跟着光、跟着雨动的。
玻璃柜里头,锦盒里躺着支牛角黛笔,笔杆磨得亮,像层薄釉,滑得像他描眉时稳稳的手腕。旁边并排放着他的书画扇面,墨竹疏朗,题字"清芬自远",笔力藏着韧劲,倒跟他唱戏的调子似的,柔中带刚。老照片里,他对着镜子画脸,左手捏的剧本卷了边,《霸王别姬》的词儿旁边,小楷写得密密麻麻:“眼尾起笔高一分,似蹙非蹙才像虞姬的怯。”镜子台上的铜盆盛着水,水面映着他画了一半的眉眼,跟窗外的雨帘混在一块儿,分不清哪是水里的影,哪是脸上的妆。
“他常说'台上一分钟,台下十年功'”,讲解员指着照片里的眉眼,"这眼尾的弯儿,对着水盆练了三个月才定住,要昆曲的软,又得有京剧的亮。"想起他在《舞台生活四十年》里写:"每次上台前,对着镜子唱三遍'海岛冰轮初转腾',看水袖在镜里飘得匀了,才放心。"这黛笔哪是画眉眼,是把东方人的腼腆,一笔一笔刻在人眼里,下笔轻,像他唱戏时的转音,绕在心尖上。
后院的小戏台爬满了青苔,对着一丛芭蕉。雨下密了,打在叶子上,噼啪响,溅在台板上,一点一点的,像有人按着重音敲。1956年他回泰州唱戏,就是这样的雨天,唱的《宇宙锋》。一边领展的工作人员道,那天的雨丝都带调儿,他扮的赵艳容甩水袖,袖角擦过台边,雨帘跟着滑成两道银线,台下的叫好声差点掀了棚子。展墙上"四大名旦之首"的题字,被雨气映得润润的,倒像在说他不单唱得好,更把京剧带向了世界,让洋观众也懂了东方的美。
如今戏台空着,红栏杆褪了色。伸手摸栏杆,木纹里嵌着雨珠,冰凉的,像他唱"汉兵已略地"时的调儿,透着悲。可闭眼能想起他的台步—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那是"诗意的动作",每一步都踩着拍子,把死板的"圆场"走成了流动的诗。雨打芭蕉的声里,混着老唱机的杂音,是他早年灌的《贵妃醉酒》,沙沙的底噪里,水袖声和雨声缠在一块儿。台中间积了个小水洼,映着芭蕉叶,像他还站在那儿,没下场。
廊下的框子里,泰戈尔的题字纸黄了:"你用艺术的翅膀,载着东方的美飞过了重洋。"旁边《良友》画报的封面,他穿西装坐在窗下,眉眼的温和跟戏里的虞姬叠在一块儿。风卷着桂香撞在檐角,风铃叮铃响,调子竟跟《游园惊梦》的开头合得上,混着雨打芭蕉的声,像戏还没散。
转身时,见池边几个穿汉服的姑娘,对着那身《贵妃醉酒》的戏服摆姿互拍,戏服水袖的影子叠在一块儿,像梅老晚年他某天下雨天教学生唱戏,余音缠在梁上,八十年了,还没散。
出馆时,雨下得成了帘子,街口的国庆灯笼在雨里红得透亮,光都软乎乎的。回头看,刚推开的木门还半敞着,那片桂花从门环上滑下来,掉在水洼里,像枚泡透的胭脂印。檐角的雨顺着瓦当滴,砸在青石板上,咚,咚,像谁把《贵妃醉酒》的最后一句唱词,轻轻放在那儿,带着点热乎气,等下一个听戏的来捡。衣襟上还沾着樟木和桂花的香,混着雨气,成了没散的记忆。